自从有了高考,复读就相伴而生。各类补习班愈演愈烈,俨然形成一种“中国式补习”的特殊形态。
补习者有的熬上了大学,补习经历影响其一生。流传在补习生中的名言是:没有上过补习班的人生是不完整的。这有过来人的自我嘲讽,也有对现行高考制度的无奈和屈服。
35年累计高考落榜者8831.8万人次
由于有过这段经历,老狼和小木对“补习”二字很敏感,不仅对补习生涯中的轶闻趣事了如指掌,还对高考落榜人数很感兴趣。目前在网络上可以查询到1977年至2011年历年全国高考人数、录取人数及录取率,记者据此计算得出35年累计落榜8831.8万人次——
已经过去20多年了,但只要一说起高考,老狼先生就显得有些不那么自信了。
“老狼”是个化名,下文说到的几个人物也是化名。他们都曾是高考的失利者,折腾了好几轮,总算考上了大学。时过境迁,可以直言不讳地坦露当年的心迹了,但真要一点也不顾忌地暴露真名,这个嘛,一时还做不到。
四十不惑的老狼1991年第一次参加高考。那年,全国296万考生,录取人数不过62万,录取率21%%。
其实,老狼学习还不错,在西安郊区一所农村中学高三文科班里属于中等偏上,很勤奋,能应变,善思考,可惜高考不考这些。
老狼落榜了。在那个年代,或者说直到高校扩招以前,考中的是稀罕物,落榜是家常便饭。
落榜的结局有三种:要么去种地,跟祖祖辈辈一样在土地里刨食吃;要么外出打工,变成个异乡人;要么继续补习,明年接着考。
几条路似乎都不好走。思量一来回,老狼进了补习班。
补习班的天一年四季都阴着
得知落榜那天是7月29日,小木在门外的墙砖上悄悄刻了个“耻”字,还不解恨,又在深夜挥起毛笔狂草了“重新来”三个大字,贴在书桌前,然后带着内心深处的“耻”字报名上了补习班。
补习班人称“高四”,是现行中学教育体制之外的民间称谓,随着当事人不断高考、继续落榜、接着补习,周而复始,会有“高五”、“高六”的可能,老狼同村有个伙计上到“高八”。
补习班的那种沉闷气息非亲身经历是无法感知的。老狼从不去回忆那短暂又漫长的一年,就像活鱼在煎锅里挺着,好歹熬过来了,但不堪回首。
小木也曾是个补习生。那时的天,并非校园民谣《同桌的你》里的天“总是很蓝”,蓝天只属于大学,补习班的天一年四季都阴着,夏天溽热,像是傍晚时分雷阵雨即将到来,潮湿,压抑,让人无法忍受又只能挨着;而冬天极冷,人生和未来都冰到了极点。
小木1992年第一次高考,差一点就考上了。当时他家住在西安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大杂院里,一人高考,全院子都关心,从老汉到小娃,谁不知道小木落榜了,却有个不识趣的长辈跟在屁股后头问,你到底考了多少分?小木似蚊子哼哼,说,没考好。长辈问,多少分?小木头一低,差一点。长辈还追问呢,差多少嘛?小木当时准备去厕所,被追到公厕门口,拐弯溜了。
谁都知道小木用功,就是成绩提不上去,小木常常慨叹高考“长使英雄泪满襟”。
得知落榜那天是7月29日,18岁的小木在门外的墙砖上悄悄刻了个“耻”字,还不解恨,又在深夜挥起毛笔狂草了“重新来”三个大字,贴在书桌前,然后带着内心深处的“耻”字上了补习班。
有着同样经历的90后网友阿龙一年前用抽烟的方式舒缓了落榜补习的心情。在补习班上晚自习的某个夜晚,他坐在教室里神游了整整一晚上,终于挨到下课,跑去买了一盒烟,然后蹲在地上一个人抽,脑子里反复地就一句话:抽完这根,我就要好好学习了,就用这根烟纪念我蛋疼的青春。
苦中作乐的“高四”:“女娲补天不补习”
前辈老狼当年与同宿舍的“补友”们一起创作过一副对联:犯人上刑不上学 刑比学好上;女娲补天不补习 习比天难补。
其实补习班的日子不全是苦闷,越是遭受挫折的人越懂得怎样苦中作乐。
小木到补习班第一天,就听学长讲了个故事:有一年,补习班开张,新朋故交在熟悉的教室相逢,喜不自禁苦不堪言,一时吵吵嚷嚷互道衷肠。忽然,门开了,走进来一位胡子拉碴、戴着啤酒瓶底眼镜的中年人。
众人立即收了喧哗,以为老师来了。却见这位老兄胳膊下夹着一摞书,驼着个背,目不斜视,直奔最后一排,撂下那摞书,安坐如仪。
有广闻者介绍说,这哪里是老师啊,是同道中人,人称“补坛老将”,已经补习N年了。
众人瞬时炸了窝,哄堂大笑,对前辈肃然起敬。小木也跟着笑了半晌,内心就悲哀起来。
前辈老狼当年与同宿舍的“补友”们一起创作过一副对联——
“犯人上刑不上学刑比学好上女娲补天不补习习比天难补”至于横批嘛,报纸是文明的产物,刊登出来实在不雅,反正是句陕西土语粗口,“不爆粗口不足以消解心头之恨!”20年过去,旧事重提,这副不计工拙的对联依然不能让老狼淡定。
“习”真的比天还难补吗?那不过是老狼们对屡试不中的无奈。
1990年至1993年4次高考的临潼人小胖却深谙补习之道:说到底是对付应试教育,无非背定理演习题之类的把戏,再押个作文题。
在“补坛”混得久了,小胖跟补习班每个老师都是熟脸,常常在课堂上让老师“给划划重点”。他这个“补坛老将”,课业半通不通,人也越发浮躁起来,老师稍有拖堂,他就从后门蹿出去了。
有次下课铃响了3分钟老师还在讲,他“腾”一下起来,堂而皇之自己给自己下课了。老师一愣,说,小胖出去了,咱们现在划一下重点吧。
高考状元也跻身“补习大军”
如果说老狼、小木过去是因为成绩低、录取率低落榜去补习,算比较“正常”的情况,那么近些年的复读补习已经发生变化:未考取心中理想的高校,即便被大学录取,也选择放弃,而是毅然复读。
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补习的行列。一开始是在高三插班读“高四”,后来补习生多起来,一些中学就在高三年级专门开设了几个班,接着就有了专门的补习学校。
前几天,位于西安友谊西路水文巷的西工大文化补习学校门前很是热闹,有人夜半铺着席子睡在地上,为的是排队给娃报一个高考补习班的名。
7月上旬,记者探访这所1988年创办的高考复读培训学校,小校园里摆着花花绿绿的宣传牌,“风雨20多年,输送各类高校2万余名学生,其中重点院校1万余名,年平均升学率97.3%%。”
一本花名册上密密麻麻登记着准备复读的学生姓名,不乏来自陕南陕北的考生。一名女工作人员说,名额很快就满了,只剩下几十个,都是给高分生留的。
所谓高分,是指高考成绩要达到补习班的分数线——大多在二本分数线上下。要不然,就算掏钱连补习的资格都没有。学费一学期5300元,补习一年10600元,住宿费另算。
补习甚至衍生了这条小巷子周围的房屋租赁业。聚在补习学校门前的不只是补习生和家长,还有很多拿着传单和招牌的人,逢人就问房子找好了没有。房租一个月少说也得一两千,条件好些的单元房更贵。
如果说老狼、小木过去是因为成绩低、录取率低落榜去补习,算比较“正常”的情况,那么近些年的复读补习已经发生变化:未考取心中理想的高校,即便被大学录取,也选择放弃,而是毅然复读。这其中,甚至有后来成了高考状元的考生。
网上有篇流传甚广的帖子“历届高考状元中的复读生”,湖南、广东、甘肃、贵州、山西等地的15名高考状元都曾落榜,选择了复读补习。
比如2005年陕西省高考理科状元冯宇宁,前一年高考考了675分,没能被志愿北京大学录取,又没填服从调配,复读“高四”。2005年提高了54分,被清华大学录取。
而2006年的重庆市高考理科状元王其光、福建省高考文科状元曾春明都是前一年发挥失利,成绩不高,“有点不甘心”,从而选择复读,次年得中状元。
补习生的心声:补习不一定涨分,不过是求一个无悔
AMXRY认为补习“是一种不同于高三的苦,是长达一年的战争,补习班那个破地方,让人又爱又恨。”她说,我自己选的路,哪怕跪着也要走完。
不补习,无大学,这或许是很多补习生的共识。老狼、小木他们,最终好歹考了个大学。
面对特有的“中国式高考”、“中国式补习”大行其道,人们似乎无可奈何。哪个补习者会真心喜欢上补习班呢?但却认为应该这么做,或者说不得不这么做。
19岁的西安女孩AMXRY去年理科高考成绩连二本线都没过,父母建议她补习,“当时挺不愿意的”,后来复读一年,今年考了576分,提高105分,上一本院校也绰绰有余。
AMXRY认为补习“是一种不同于高三的苦,是长达一年的战争,补习班那个破地方,让人又爱又恨。”AMXRY现在以过来人的身份在论坛里劝诫补习的同仁,你既然认准一条道路,何必去打听要走多久。她说,我自己选的路,哪怕跪着也要走完。
补习生EmperLi也在网络上现身说法,辞藻煽情:青春都只一晌,谁又愿意把这大把大把的美好时光虚度。但,为理想,值得!记住,明年的整个夏天都是属于你的!
网友“我是小女生SARA”提醒即将补习的学弟学妹们:复读这一年,你提高的不仅仅是成绩,收获的不仅仅是大学!要明白,补习不一定涨分,不过是求一个无悔。还要学会保持内心平静,其实复读也是一个内心成长的过程,经历了复读,人会比较沉稳。可是,这种不断屈服于高考的复读补习对启迪灵性、提高能力,真的有用吗?纵使越来越重视素质教育,但不能令人满意的教育模式似乎只通往功利的独木桥,无益于培养有竞争力的一代。
不久前,湖南经视频道《钟山说事》一则12分钟的视频,短短24小时内在网络上被转发了15万次,主持人钟山列举了几则有关高考的新闻后说,我不知道一个考试有多么重要,能让家长觉得冲马桶的水响都是一种罪过!我不知道一个考试有多么重要,为除蛙声甚至不惜毒死一池塘的青蛙!
钟山痛斥道,这些事情,从某个角度,人们看到的或许是感动,但更是人性的扭曲,没有人性,没有亲情的癫狂和痴迷。
王小波也补习过,他说:“要么考不上,要么被考傻掉”
曾经的矿工,后来的美国图兰大学哲学博士王小平,在那次落榜时想起金圣叹临刑时的话:“杀头,至痛也,而圣叹以无意得之,大奇!”认为这才是摆脱了小儿女情怀的大丈夫胸襟。
以前,小木觉得高考补习是个很没面子的事,直到他听说了作家王小波的故事。
王小波1977年的第一次高考也落榜了。他的成绩相当不赖,因为其父的政治问题牵连,被刷了下来。落第之际,好似“分开三片顶阳骨,倾下一瓢凉水来”。
与他同年落榜的兄长王小平说,他奶奶的,不就是上不了大学吗,男子汉应该心胸宽广,既有视功名如草芥的胸襟,也有承载人生苦楚的担当,就是沿着一条凄风苦雨的道路一直走下去,也算是一种特别的人生体验。
曾经的矿工,后来的美国图兰大学哲学博士王小平,在那次落榜时想起金圣叹临刑时的话:“杀头,至痛也,而圣叹以无意得之,大奇!”认为这才是摆脱了小儿女情怀的大丈夫胸襟。
不就是个高考落榜么,居然以杀头类比。可这恐怕不只是王小平王小波的情绪,上过补习班的,都懂的。
饱含着视死如归的大无畏气概,王小波在高考前一通恶补,又参加了1978年的高考,中了。
中是中了,但王小波对中国式高考的应试教育其实颇有微词。王小波怕的就是那些人名地名年代,只要是需要死记硬背的,他都怕,“几乎要了我的命”。
可既然想上大学,就得背。所以王小波选了理科,如果门门课都是文科那种需要背的,“肯定能把我考得连自己是谁都忘掉”。他以他特有的幽默说,幸亏我没去考文科,幸亏我还有这么点自知之明,如果考了的话,要么考不上,要么被考傻掉。
有一种观点是,目前的高考是相对公平的升学考试,是许多寒门学子扭转命运的仅有机会。这种观点得到不少人的肯定,尽管高考现在还存在这样那样需要改进的问题,饱受着这样那样的批评。
因此,无奈的是,再对应试教育不满,考生们还是硬着头皮高考,哪怕补习一年又一年,所谓“祝愿每一名考生都心想事成”其实是个“伪祝福”,因为它压根就不可能全都兑现。
在高考过去的20多年间,老狼做过3次恶梦,场景一模一样:考场,考试,没考过,再补习……
几天前的一个深夜,小木也被恶梦惊醒:高考默写《满江红》,他只记得头一句“怒发冲冠”,就再也想不起来了,甚至在被吓醒后,也恐惧而愤怒地一时记不起平时熟稔的词句,睡不着觉,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。